第58章(2/3)
一支歌。她刷刷地板书着。从面向着田野的窗户,我看到被剥夺了上学权利的反革命的儿子司马粮和汉奸的女儿沙枣花牵着羊,怔怔地向这边张望着。他们站在一片淹没了他们膝盖的绿草里,他们身后,是十几棵茎秆粗壮、叶片肥大、开着灿烂黄花的向日葵。向日葵黄色的大脸盘那么忧郁,我的心情更忧郁。我侧目望着黑暗中那些闪烁的眼睛,眼泪盈了眶。我打量着用粗大的柳木棍子权充窗棂的窗户,幻觉中感到我变成了只画眉鸟儿飞了出去,浑身沐浴着六月下午的金黄阳光,落在了葵花布满蚜虫和瓢虫的头颅上。我们今天学唱的这首歌子,名字叫做《妇女解放歌》,音乐教师弯下腰,匆匆写着延伸到黑板下沿的最后几句歌词。她的臀部像圆溜溜的马臀一样撅起来。—支尾部插着羽毛,头上沾着—团粘蝉用的桃树脂的木杆箭,歪歪斜斜从我的身边飞过,射中了音乐教师的屁股。教室里响起邪恶的笑声。在我身后座位上的弓箭手丁金钩炫耀地举起他的竹片弓晃了晃,连忙藏起来。音乐教师拔下屁股上的箭,看看,笑笑,把它往教桌上—甩,它便摇摇晃晃地立住了。箭法还不错,她平静地说着,放下教鞭,脱下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上衣,搭在教桌上。脱下军装便焕然一新地显出了她的白色对襟短袖大翻领衬衫。衬衫的下摆扎在裤腰里,腰里束一条宽宽的老牛皮腰带,因为久经岁月,那腰带又黑又亮。她腰细,胸高,臀肥。下穿肥大的、洗得发了白的军裤,脚蹬一双最时髦的白色回力球鞋。她这一身打扮,真是干净利索,为了更利索,她当着我们的面又把腰带煞进去一扣。微微一笑,她妩媚得像白狐狸;闪电一般敛起笑容,她残忍得像白狐狸。你们刚刚气走了秦二先生,英雄啊!她嘲讽着,从教桌上拔起那支箭;用三根手指捻动着,说,了不起的神箭手,是李广啊还是花荣?敢不敢站出来报个名号?
她的美丽的黑眼睛冷冷地扫视下来。没人站起来。她抓起教鞭,“啪!”抽响了教桌。我警告你们,她说,在我的课堂上,把你们这套小流氓的把,回家让你娘好好搁起来——老师,俺娘死啦!巫云雨大喊着——谁的娘死啦?她问,站起来。巫云雨站起来,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前边来,她说,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巫云雨戴着他那顶为了遮掩斑秃,一年四季不下头,据说连夜里睡觉、下河洗澡也不摘的油腻得像蟒皮一样的单帽,气昂昂地走到讲台前。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用温暖的声音问。巫云雨像英雄一样报了名字。同学们,她说,我姓纪,名琼枝。从小就没了爹娘,在垃圾堆里长到七岁,跟着一个马戏团跑江湖,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学会了飞车、走索、吞剑、吐火,后来改行驯兽,先驯狗,又驯猴,再驯狗熊,最后驯老虎。我能让狗钻圈,猴爬杆,狗熊骑车虎打滚。十七岁时,我参加了革命队伍,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跟敌人干过。二十岁,我就读华东军政大学,学会了打球画画唱歌跳舞。二十五岁,我与公安局侦察科长马胜利结婚,他精通擒拿格斗,与我能打个平手。哼哼,你们以为我在瞎吹?
她举手拢了一下头上的“二刀毛”。她的脸色是黝黑的、健康的、革命的,她的朝气蓬勃的rǔ_fáng耀武扬威地顶开了衬衫的开气。她的鼻子英气勃勃,嘴唇单薄凌厉,牙齿白得像石灰。我纪琼枝连老虎都不怕,她轻蔑地盯着巫云雨,用草木灰一样的口吻说,难道我还怕你?她说出轻蔑话语的同时,伸出长长的教鞭,灵巧地伸进巫云雨的帽檐,手腕一抖,像从鏊子上揭饼一样,嘎嘎有声地,揭掉巫云雨的蟒皮帽子。这—切都在一秒钟内完成。巫云雨双手捂住腐烂土豆一样的脑袋,骄横的表情不翼而飞,蠢笨的表情挂在脸上。他捂着头抬起脸,去寻找他的遮丑布。她高高地举起教鞭,手腕灵活多变地抖动着,让巫云雨的帽子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转得那么巧,转得那么俏,转得巫云雨灵魂出了窍。她手腕一抖,那帽子便飞到空中,然后又准确地落回教鞭尖头上,继续旋转。我感到眼花缭乱。她又把帽子向空中抛起。在帽子旋转着下降的过程中,她挥起教鞭,轻轻一抽,便把那丑陋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打落在巫云雨脚前。戴上你的破帽子,滚到你的座位上去,她厌恶地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面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然后她从桌上拔起那支箭,目光射到讲台下,冷冷地说:你,就是你!把弓送过来!丁金钩惊慌地站起来,走到讲台前,把那张弓,乖乖地放在讲桌上。回去!她说。她拿起那张弓,拉了拉,说,竹片太软,弦也差劲儿!弓弦要用牛筋才好。她把那支羽毛箭搭在马尾挂成的弦上,轻轻地一拉,瞄着丁金钩的头。丁金钩哧溜一声便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一只苍蝇在窗户射进来的光明里嗡嗡地飞行着,纪琼枝把那苍蝇瞄个亲切,马尾嗖嗖一响,苍蝇便被射落。还有不服气的吗?
她问。教室里鸦雀无声。她甜蜜地—笑,下巴上出现一群迷人的肉涡。她说:现在正式上课,我先把歌词念一遍:
旧社会,好比是,黑格咙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最呀么最底层。
新社会,好比是,亮格咙咚的日头放光明,金光照着咱庄稼人,妇女解放翻了身,翻呀么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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